□ 汪向荣
秋收以后田野空了,乡人就盼着阴历十月十三陈公堂庙会的到来,将空落的心地填满。在长江北岸泰兴、靖江交界处的曲霞古镇,这个由两县百姓自愿发起的节日已上演了近400年。它与一个人有关,为纪念靖江知县陈函辉而设。
按理,在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一条街东西三里已足够绵长,但每逢十月十三,周边乡镇、邻县乃至外省的人流汹涌而入,他们不得不向河岸、谷场、收割后的田野分泄,卖土特产的,售铁器、竹器、木器、铜器的,设馄饨、烧饼、汤包小吃摊的,玩信鸽、马戏、魔术、武功,还有唱锡剧的,三百六十行,似乎一夜之间凭空钻了出来,整个小镇俨然神奇的飞毯,让人人长了翅膀飞上快乐的天空。关在课堂里的孩子最受煎熬,一个劲地抱怨:十三的日子选得不好,应该星期天办庙会。老人们果断地呵斥:十三是陈公的生日,谁敢改?孩子好奇地问,陈公是谁?老人微笑着答:他是造福百姓的大好人。
说陈公是大好人,是两县百姓的共识。陈公,全名陈函辉,浙江临海人,崇祯九年(1636)以进士身份授靖江知县。其时,旱涝蝗虫天灾叠加,边界抢水争地频发,万千头绪,陈函辉抽丝剥茧,将主要精力放在挑挖贯穿东西、连贯长江、惠泽两县的界河。施工任务承包到每个“团保”,“以亩派工,划地认开;富户先行,穷人代赋”,筹资源于公款拨付和贤达义捐,非但没给老百姓额外增添一厘半文负担,贫困人家通过以工代赈还领上补贴。八十华里的界河,玉带般连接沿途20多个乡镇,润泽10余万农田。
陈函辉与一江之隔的江阴人、地理学家徐霞客是至交好友,习惯从运输角度宏观审视、规划河道功能。起初界河就设定为1.5丈深、5丈宽,远远超过常人思维,被讥为“好大喜功”。当内联界河的支流、外通长江的港汊全部疏通,人们惊喜地发现:靖江盛产的竹器、泰兴多产的猪油酒,通过位置适中的霞幕圩(曲霞古称)便捷出江,很快畅达苏南、上海,本地所需的木材、桐油等大宗物资也从江西、安徽顺利引进,霞幕圩渐渐发育成商贸重镇,临水兴起上百家商行。难得可贵的是,经陈函辉反复调停,原先纠纷不断的一块飞地也划给了泰兴,界河两岸从此告别了敌视、仇恨,百姓互通有无,谈婚论嫁,人们也将界河称作“团河”,意味团结一致、一团和气。
然而,陈函辉痴迷诗酒、高傲特立的性格,也成致命软肋,纵然政绩考评名列第一,清光绪五年县志言之凿凿,称其“种种兴建皆为百世利赖”,数度受荐都夭折无果。尤其在后来的御史巡察中遭受暗箭,身陷革职厄运,徒然万民空巷,洒泪相送。离开时他什么都没带,只装了满满一壶界河的清水,不是用于途中解渴,而是以之洗刷不白之冤,鉴照一片冰心。直至大明江山崩塌,陈公矢志“为本朝死,为故君死,为寸丹死,为见危受命死”,跳水、喝卤自杀不成,遂在庙宇里决绝悬梁。当地群众感念陈函辉,在他任内,界河两侧就分别设立了生祠和陈公堂,并在其十月十三生辰之日举行盛大庙会。
历史上,百姓自发为贤吏好官生前建祠习以为常,但将属于一个人的纪念活动延续到三百多年后并不多见。绵延的纪念和恒久的敬仰,彰显的是民心和民意。老百姓心中的好干部就是陈公那样,想干事、能干事、善干事。上级领导要求当地干部就是:发扬陈公精神,重振古镇繁华。让人欣慰的是,位于界河这边以革命烈士印达命名的印达村在乡村振兴中走在前、做示范,主打红色灯会、发展绿色果园,农文旅有机融合,每到周末都会吸引界河那边的靖江人前来垂钓、采摘,享受农家乐,品尝大锅灶,甚至许多人家庭院也栽上了靖江市树香橼,套近乎念谐音,就是“乡缘”。江苏省文明村、最美乡村和全国民主法治示范村……串串荣誉背后,人们看到了陈公的影子。
当靖江的“中国汤包之乡”名扬全国,曲霞的“江苏汤包美食之乡”也香飘四周,和而不同,各美其美。十月十三这一天,许多亲朋好友、外地客人都会趁着庙会的热闹,就着热腾腾的蟹黄汤包赴一场舌尖盛宴。随着更加丰沛、畅达的水系通江达海,界河渐渐归于落寞、式微,但新建通往靖江的桥梁依然叫陈公堂桥,新开通向界河的道路依然叫陈公路。
十月十三,一个人的民间节日,一群人的共同记忆,一座镇的精神盛宴,它是历史的传承也是未来的接力,直到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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