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汉语的众多辞书里,“醒”字都没有贬义。……恰恰相反,马桥人已经习惯了用缩鼻纠嘴的鄙弃表情,来使用这个字,指示一切愚行。‘醒’是蠢意思。‘醒子’当然就是指蠢货。(韩少功《马桥词典》)
——题记
端午,汨罗市长乐古镇。
麻石街上游人如织。
外来的人们似乎对这千年古镇的一切都充满好奇与热情:
“这个材料、做工可以哦!”
“这个甜酒!啧啧啧~~~”
我和父亲漫步街头,看着这些挨挨挤挤的陌生面孔,自豪感油然齐胸而升——家乡的文旅,真是越做越好了呢!
“泽人,回来了啊?”
“两爷崽又出去散步?”
“吃粽子不?肉粽呢,刚出锅的!”
……
店主们一边手忙脚乱地应对游客,一边仍不忘对我这个他们看着长大又走出了家乡的伢子嘘寒问暖。
“你个伢子真滴好‘醒’啊!”突然,三婶一句地道的“长乐骂”引起了众人的围观。
原来是她家的小布给客人上错了饮品!
三婶一边用“塑料普通话”结结巴巴地跟游客道歉,一边用眼神示意小布赶紧重做一份饮品;而那游客呢,脸上的表情却“很搞”:半是没听懂方言的懵逼,半是弄懂了意思的 “过意不去”!
“爸,”父亲放慢脚步,回头望了望我,“为什么只有咱们这个地方,以‘醒’来表达傻的意思呢?”
父亲若有所思地在“回龙门”前停下脚步,又沉吟了一会儿,才缓缓地回答我:“可能跟‘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有关吧!屈原本是正说,世人却拿来反讽!不过呢,咱们这个地方的人,却正经犯过‘醒’呢”!
父亲抬手一指眼前的汨水,又说:“你看…”
活泼泼的汨水奔腾东来,却倏地在回龙门前收窄,略做停顿再缓缓西下,一路播撒着的阳光…
“多好啊!”我忍不住脱口赞叹!
“是啊!只是以前还要更好些呢!”
于是,父亲用惋惜的口吻讲述了这一段汨水的前尘往事:
以前的汨水啊,水清见底!人们不仅来这里挑水,还会在这儿淘米洗菜…偶尔有人水里摸鱼,会被鱼尾“扇一巴掌”,却不恼怒,反而红着那半边火辣辣疼的脸哈哈大笑…那真是所谓“人水交融”啊!
然而,不知道从哪一天起,这一幅美丽的画卷却被人为地“涂了鸦”!
因为,古镇的人民犯了“醒”!
仿佛是一夜之间,河流的两岸就冒出了许许多多的小砖厂、小纸厂,一股股的生产废水,直眉瞪眼地就排进了河里!原本宽阔平整的河床呢,也被蜂拥而至的“淘金客”,用船载挖掘机,挖得坑坑洼洼斑斑驳驳!甚至,镇上的居民们,也跟破罐子破摔似的,一天到晚往河中随意地抛撒他们的生活垃圾以至于承载着历史记忆的回龙门码头也因此而煙没在历史的尘埃中…
于是一时间,江水“望之七彩,闻之腥臭,人过掩鼻,车过揺窗!”
“我们自己都恨不得搬家,哪里还会有人来旅游?!你说,干这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事’,不是‘醒’又是什么?”
听着父亲的话,我作为一个环保工作者,竟无言以对!
忽然,前方平汨桥头下面传来了热闹的声音,我赶紧顺着小路奔了过去:既是想看看热闹,也是想逃避眼前问题。
父亲倒是没有指出我的逃避:“我就不下去了,你爱热闹,自个儿去看看吧。”
沿着堤下江边的小路,我一溜烟来到了桥下。
“李叔,你们这是?” 在岸上不曾看清桥下到底是些什么人,走近一瞧,才发现垂钓者是邻居李叔,围观者大都是我熟悉的街坊邻居,有卖甜酒的周叔,有小时候我常去她家蹭饭的刘婶,还有我小时候打过我小手板的小学语文老师……。
李叔回头看到我,先是有些惊讶又是有些兴奋:“哟,回来了哈?”然后他又把身子转了过去从人群中把一个红色塑料桶提了过来:“这巧了不是?”他指了指红桶里面的东西:“你妈找我要鳜鱼,今天刚好钓到了,你顺便拿回家呵!”
我往塑料桶里一瞧,果真有一条半臂长的活鱼,撞击桶壁的砰砰声证实了这条鱼刚从江里出来的事实。再等我抬头,街坊邻居都围了上来,面带微 笑问着那些温馨的老问题。
“泽人回来了呵?”
“要过端午了,要不要吃粽子?”
“工作怎么样?”
……
我一一回答大伙的问题,只是不知这些只有过年才能见到的街坊邻居怎得闲心在这个短假回了老家?闲聊起来才知道古镇近几年的巨大变化。
长乐甜酒产业近年来搞得格外红火,古镇文旅的出圈吸引来了众多游客,外出务工的叔叔、婶婶都回来在家门口就业,李叔则是开了甜酒厂当上了大伙的老板……
聊到这,李叔全然没了刚才的放松姿态,挠着脑袋还怪不好意思的说道:“哪里老板,老板的,都是政府、大伙看得起!”
“那李叔,你那个砖厂?”
“早关了,不合规矩滴啦。”李叔摆了摆手,表示都是过去事了。
按父亲的说法,那李叔一定是那个时候‘醒’的代表人物。他有句口头禅:“好醒哦,别个都发财赚大钱了,你们还这不准搞,那不准搞的哦!” 也是在他口头禅的软磨硬泡下,政府、邻居都准许了他在古镇开设砖厂的想法。只是建成投产后,他家砖厂那根直冲云霄的粗大排气筒排出的废气让周遭邻居咳个不停,邻里邻居到他家投诉,他倒是理由充分:“环境破坏只是阶段性的破坏,将来可以慢慢修复的。哪个国家发展过来不是这样?你说英国、美国、日本哪个不这样,再说……”被他这么一说,一般在家务农的居民又哪里找的到话里的漏洞所在?
“叔,以前你可不是这样哦。”我打趣李叔道。
“你李叔现在可不一样了哦。”李叔还没开口,以前到他家门口投诉的叔叔、婶婶倒是先帮他说话了。
原来上次有企业来村里投资,说要建个规模化养猪场,还不等村民反对,家住镇上的李叔早已举起反对的大旗。在听证会上,李叔的态度与之前要求建砖厂的时候来了个180度大转弯:“这要是污染了水质,污染了土壤。这个糯米还怎么做甜酒?这样子怎么对得起后人……”
至此,还未扬帆启航的项目在李叔的围追堵截下直接搁浅。听到这里我都差点笑出了声,看样子环保工作不仅深得民心了也深入民心了。
“以前是我‘醒’,是我‘醒’哦!”李叔有些懊恼还自己拍自己脑袋。
“李老三,你不‘醒’嘞。”
李叔反应过来被赚了便宜,装模做样就要去教训开口说话的小伙子。一群人围着霹雳巴拉作响的鱼桶,都笑出了声。
“你爸还在上面等你。”李叔把桶子从江滩的碎石地上提了起来,交到了我的手上。
“这鱼你拿走呵,新鲜的,补脑子。晚点把桶还过来就行!”
“叔,就是这鱼……”我一时犹豫了起来。
“你小子!”李叔举起右手的钓竿朝我示意。“合法合规的!我们都是一人一杆,一人一杆!”李叔同时指向了远处的一个指示牌,上头写着:非禁钓区。
“那就谢谢李叔了!”我用右手一把桶子抢了过来,生怕李叔反悔,随即便准备转头回家。
“你小子记得晚上把桶送过来!”身后李叔还在那叫喊。我挥了挥手,表示知晓。
回到堤上,我指着桶里的鱼对父亲答道:“长乐人也不‘醒’嘛!”
父亲第一时间没有回答,一同看着眼前缓慢的江水,这一刻时间仿佛也变的缓慢了起来。
“你说我们还能重新踏入以前的汨罗江不?”
刚才的我回答这个问题或许还有些犹豫,但此刻我却信心倍增。我指着桥头上悬挂的宣传语:守护好一江碧水。说道:“现在回头又不晚,再说你崽不也是在为这个目标努力?”
有哲学家曾说:人不能踏入同一条河流。但是这一刻,我相信古镇人民以后定能重新踏入那记忆中中的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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