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儿，大家都习惯叫我们‘核大师’，不是何少华的‘何’，而是核工业的‘核’。”推开秦山核电何少华技能大师工作室的大门，“工人院士”何少华一番幽默的开场白，让现场的气氛活跃不少。
这位大国工匠从事的行业，对普通人来说神秘而陌生——核电特种维修。
“干我们这行的，好比核电领域的‘医生’，但治疗的不是寻常的感冒，而是特殊的‘疾病’——即处理核电机组非预期、非常规情况。”何少华打了个比方，“好比一辆汽车，如果人们突然有一天开坏了怎么办？”
“我们的责任就是保证这辆‘车’能在全寿期内正常使用。即使碰到意料之外的机器老化损坏，也能用独特的技术、装备，在严密的设计指导下，去完成特定部件修复。”何少华向记者解释道。
30年，扎根核电特种维修一线，何少华征服了一座又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
中华技能大奖、全国技术能手、2024年大国工匠培育对象、浙江省道德模范……数不清的荣誉傍身，被问及成功秘诀时，何少华只是谦虚地笑笑，用他常在工作计划表写下的8个字，予以有力回应——“自力更生，艰苦奋斗”。
推开特种维修的窗
1973年出生于江西上饶的何少华，没想到自己这辈子会与核电结下不解之缘。
“对核工业颠覆认知的改变，缘于投身核工业的前辈们口口相传的故事。”1995年，22岁的何少华即将于南京工业学校机械制造专业毕业。在这所老牌核工业院校学习，使他受到耳濡目染。
“前辈常说，在戈壁滩，与人相伴的只有大漠风沙。解闷的时候，常常来一场脑力博弈——一人分饰两角，自个儿和自个儿下象棋。想干一番惊天动地事，就得耐得住寂寞，坐得住冷板凳。”一颗核工业的种子，就此在他心间萌芽。
毕业后，在专业老师的极力推荐下，何少华毅然选择了去秦山核电。
从此，与机器为友、与榔头为伴的生活充实着在海盐的日与夜。穿梭于核反应堆检修现场，跟随师傅学技艺、长本领，在浩如烟海的图纸资料中汲取养分，窥悉核反应堆内部的答案。
关于核反应堆本体和装卸料领域维修工艺的种种奥秘，如一颗枝繁叶茂的树，在他的脑海中扎根生长。
飞速成长的故事，写在如海绵吸水般的时间里。1997年，入行仅两年后，何少华就被聘为“班组带头人”，破格担任反应堆本体维修和核燃料装卸料现场指挥。
但真正让何少华迎来职业生涯转变的，是不少核电人至今仍铭记于心的“T6事件”。
1998年，时值盛夏，秦山核电核反应堆在运行中突然发生异常。
厂里费大力气迅速搬来“救兵”——一台造价昂贵的防辐射可视设备。可没想到，这台设备在水下仅支撑不到两分钟，便彻底罢工。
无奈之下，秦山核电只能向国外公司发出求助。最终，一家美国公司获得招标，花6个月时间修好了故障。
在反思阵痛之余，这场事件却为他推开一扇窗。“从前没见识过的新工艺、新工具和管理方法，一下都展现在眼前了。”何少华说。
国外专家团队在核电水下作业流露出的精湛技艺，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水下修复，对于我们来说是个困难的坎儿。难就难在高辐射环境下，大多数操作都需要远距离遥控完成，必须利用特有的装备、技术去实现维修作业。面对装备和人才的空白，到底怎么办？”
一个念头在他的脑海悄然滋生：发展一套中国独立自主的核电厂反应堆堆内构件水下修复技术。
“关键核心技术是要不来、买不来、讨不来的，必须自己干！”
自此，何少华踏上特种维修技术攻关之路，一路披荆斩棘。
投身于为国争光的另一个赛场
置身于工作室的展示区域，何少华指向身后长达几米的银色零部件，自信的笑容洋溢于嘴角：“这是我们团队‘出海’的成名之作之一——辐照监督管支承定位结构”。
时间回到2006年，适逢中国援建巴基斯坦的恰希玛核电站出现故障。带着中国核电技术走出国门的接力棒，交到何少华手中。
恰希玛核电站是我国第一个出口核电项目，有“南南合作的典范”之称。曾亲历恰希玛核电站5次大修的何少华，深谙此次辐照监督管水下修复工程（C-1水下修复）任务的重要性。
“这是一项交钥匙工程，只有确保恰希玛核电站安全稳定运行，才能为今后中国核电技术走出去提供强有力的保障。”他说。
方案在经过反复商量后终于敲定——改进恰希玛核电站的辐射监督管支承定位结构。
整个核反应堆被放置于深水池中，辐射监督管所处位置则位于堆芯下部的构件中。在高辐射环境下完成系列水下维修操作，难度之大，让国外技术专家直言“这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面对复杂故障，要用工具替代人。”前方没有退路，一场与时间的拉力赛展开。
2006年年底，秦山核电专项维修团队正式组建。2007年11月，随着项目国内工期进度条的不断逼近，团队30余人开始24小时“三班倒”泡在试验现场的生活。
何少华仍记得2008年年初南方的那场大雪。“那年冬天异常的冷，春节是在工作岗位上过的。凡是现场我们遇到的问题，马上解决，不能过夜。”
曾有一次模拟试验，现场工序正按流程一一推进时，一枚看似不起眼的螺栓，却在关键环节卡死。焦灼的情绪，一下子在厂房蔓延开来。
“就好比给车辆换一个轮胎，需要先装一个备胎上去试试看。但那会儿，备胎一下子拆不下来，卡死在那里了。一个细节，牵一发而动全身。”何少华说。
为了尽快想出问题的解决方案，何少华带头住进厂房，每天扎根在现场，日夜寻找答案。经过一遍遍推演与回忆关键步骤，这枚螺栓最终被成功拆卸，试验顺利进行。
这枚咬死的螺栓被放在试验现场最醒目的位置，时刻提醒团队——“严谨、细致对待每一个环节”。
2008年7月底，在国内模拟试验全部完成后，装满30多个集装箱的研发设备被运上货轮，扬帆出海，驶向巴基斯坦。
提及恰希玛核电站C-1水下修复项目开工的日子，何少华至今能回忆起具体的时刻，“2008年8月8日北京时间晚8点，项目工程和北京奥运会开幕式同步开工”。
身处异国的他，找到同奥运健儿奔赴赛场一般的荣誉感。“我们投身于为国争光的另一个赛场，不能给自己人丢脸”。
2009年1月，这项高难度维修终于完成。回到祖国、踏上故土的那一刻，在鲜花、掌声的拥簇中，何少华心里知晓：我国核电水下检修技术的空白，终于填补上了。
从早年间核心技术受制于人，到带着我国先进维修技术扬帆出海。这场远在天边的胜利有力证明：中国核电特种维修技术，拥有了走向世界的底气和决心。
“飞刀医生”是怎样炼成的
经历恰希玛核电站这场出海的胜利，何少华并未久久沉浸于成功的喜悦，而是把眼光投向更长远的目标。
“不仅要掌握水下维修技术，更要培养出一支满足核电厂特种维修需求的高级技术人才队伍。”
2014年12月，“何少华技能大师工作室”正式成立，一支独立、专业的核电特种维修技术队伍，从这里起步。
在何少华技能大师工作室的墙壁上，形象地印着一颗向上生长的树。每一束延伸开来的树枝上，贴着团队每一名成员的照片。
10余年间，这支由30余人组成、有核电领域“飞刀医生”之称的队伍，一次次操起精密的“手术刀”，将核电机组的疑难杂症化解于无形。
攻关反应堆堆内构件水下修复、堆芯核测系统中子通量指套管更换、控制棒驱动机构驱动轴水下超声波清洗技术……从0到1，填补了一项项国内技术空白。
秦一厂30万机组第23次换料大修期间，一场默契的协作配合，再次验证了属于“核大师”团队的独门绝技。
2024年6月5日，何少华接到一通意料之外的电话：“大修现场发现，反应堆下部堆内构件一处锁紧螺母松脱。”
堆内水下10多米深的维修位置、受限难达的维修空间，横亘在他们面前的，是国内外技术团队从未逾越的难关。
纵有“难”字当头，何少华却更清楚长期停堆会带来的后果。“时不我待，大修就在那里”，一声令下，他带着团队驻扎进大修现场。
“从早上六点，持续工作到凌晨一两点，每天如此”，在连轴转的日与夜里，大修现场以出乎意料的速度更新着进度条。
迅速完成故障原因排查，设计水下修复工艺及装备，验证新型防松结构，一遍遍模拟演练，制定详细可靠的工艺流程……
2024年7月17日凌晨的大修现场，众人屏息以待。
只见机器人精准扎入水下，传来稳定的实时画面，在分毫未差的远程操作下，安装锁紧螺母，加装机械防松。最终，重达58吨的下部堆内构件安全返回堆芯。
这次用时仅40多天的水下修复经历，对何少华来讲更像一个里程碑。
“这是国内首次实现反应堆下部堆内构件修复，代表着我国水下特种维修终于从成长阶段走向成熟。都说十年磨一剑，在团队的第十年，我们这一仗打得漂亮。”
他总是鲜少提及个人荣誉，每每提及团队成就，却如数家珍。
这些年，工作室不仅走出3位全国技术能手，也涌现出另一位“工人院士”戚宏昶。
“青出于蓝，我希望我培养的学生一定要超过我。一提起，我手下带的徒弟有多牛，这是让我最自豪的事。”
何少华笑着说：“在海盐这片神奇的土地上，风风雨雨这么多年。现在是从0到1，但未来，还要经历更多的从1到100、从1到1000。”
“我期待，能看到更多属于核工业人的乘风破浪。”瞄准未来，他语气坚定。
（来源：中国环境APP 作者：中环报记者程小雨） |